一声悠远沉着的曲笛仿佛从历史褶皱深处飘出的带着思考、叹息的感慨,天幕上密密麻麻的古版《论语》庄重得让人凝神屏息……由福建省实验闽剧院创作演出的闽剧《画网巾先生》拉开了帷幕。好戏难得!闽剧《画网巾先生》是近年来一部有格调、有品位、极具独特性的好戏。在今年中国戏剧节曹禺剧本奖的激烈竞争中,该剧脱颖而出、榜上有名。
好戏既是妙手偶得,也是因缘际会。青年剧作家戴先良在汗牛充栋的故纸堆里苦苦寻觅创作灵感,一则笔记小说从其中透出一丝诱人的微光,他被一个同姓的桐城文人戴名世的一篇笔记小说《画网巾先生传》深深打动。从戴名世到戴先良,隔着300多年的岁月,这两位戴姓书生产生了心灵对话,完成了一种文脉和道统的传承,这是我的一种戏剧性的大胆推测。从笔记小说《画网巾先生传》到闽剧《画网巾先生》,是文脉的一脉相承和艺术的光大,我从中看到了发生在闽地历史文化厚土中慷慨悲怆的故事和精神。
之所以说“光大”,是因为从笔记小说到闽剧呈现,不是两种艺术样式照葫芦画瓢的简单模拟,亦不是彼此之间的横向移植,而是经过有人文意识和艺术匠心的艰难寻找、架构完成的创造性转化。
闽剧《画网巾先生》对戏剧矛盾冲突、人物关系进行了重构和解读。它回避了笔记中可能导致宏大叙事的闽中抗争最后失败的四大营,由此避免了将癫生高大化的可能,坚持戏剧叙事的底层性,将全部的激情和浓重的笔墨聚焦到从癫生到画网巾先生的心路历程和画网巾的细节上。这是一个非经典英雄主义的英雄!他没有“扬州十日”史可法、“嘉定三屠”侯峒曾、黄淳耀兄弟、松江陈子龙、夏遵彝夏完淳父子轰轰烈烈的反抗、牺牲,也没有像一代大儒顾炎武、黄宗羲书写下饱含血泪和深思的笔墨文字以彰显后世,甚至作为一个读书人,他都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和名。他只是一介书生,一个被世俗呼作“癫生”的疯疯癫癫的读书人,一个被邵武守将池凤阳嘲笑为“画网巾先生”的读书人,只是茫茫大千世界的一棵草芥和一粒漂浮的蜉蝣。然而,草芥和蜉蝣也有其生命尊严、庄重和内心不屈不挠的坚守。这一切都体现在看似无济于事乃至荒唐无稽的书生束发的网巾和围绕网巾展开的戏剧冲突中。

为了立意表达和满足观众审美的戏剧期待,闽剧《画网巾先生》精心设置了“同心圆”的人设安排。第一层以癫生为中心,第二层围绕癫生的妻子严氏、书童七七和被俘民妇阿月,第三层是作为戏剧冲突尖锐对立面的清营官员王之纲、江申来、池凤阳。一、三层人设构成戏剧激烈的正面冲突,一方面是暴虐残忍的池凤阳肆意践踏、毁坏网巾,另一方面是癫生不惜以自己的人生和生命为代价守护网巾。一、二层人设则展现了一群小人物在历史洪流冲击中相濡以沫、生死相依、忠贞不渝的感情。
毫无疑问,网巾是全剧的核心意象。它是物质存在,更是书生信念的精神存在,贯穿全剧的始终。
第一场“辞庙”,护网巾。清军入闽,大兵压境的辞庙之际,泰宁读书人“癫生”于孔庙扮文昌帝,“训教”呵斥诸生“不束网巾,不戴冠帽,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样?”最后他不惧拳脚相加的暴力,勇敢无畏地捡拾网巾;第二场“惊变”,妻子用青丝织网巾的短暂喜悦,丢失网巾的惶恐、急切,寻找网巾的忙乱,妻子被掳;第四场“暗访”,网巾被烧痛不欲生;第五场“自画”,自画网巾时吐露内心的慷慨悲凉;第六场“殉道”,妻子含泪为癫生画网巾。除了第三场,每场都与网巾休戚相关,独特的形式处理完成情绪表达。第五场癫生自画网巾时,七七盆接雨水,癫生研墨、蘸墨、提笔、描画……大段反二簧对中国书法一笔一画的吟咏,对着一盆如镜清水自描笃定泰然的神态,是对画网巾先生精神世界不断深入的开掘。从癫生到画网巾先生是书生风骨、人格的又一次升华。武将池凤阳对其轻蔑嘲笑,但在曾同为书生的王之纲、江申来心目中,对其不乏尊重、理解而又无奈的别样滋味。
是什么力量支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对抗如此强大的、几无逆转可能的历史潮流?面对王之纲、江申来的一次次劝降,癫生反复申明自己是个“读书人”:“衣有规矩冠有度/内蕴礼制与纲常。”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其文明体现在贯穿于几千年礼仪祖制衣冠之中,积淀为历代书生恪守的道统。“网巾随身不可丢,赤子精魂此中藏!”清军入关,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束发还是剃头,成为改朝换代之际关乎道统存亡的重大文化冲突。“丝缕间孔孟薪火千年旺”,孔子弟子子路在卫国内乱时,击断帽缨,谓“君子死而冠不免”。系好帽缨,正冠而亡。西南联大一年级必修课程国文课所选不是李清照的词作,而是她的《金石录后序》。金兵南下,她独自带着几十船典籍古物逃难,最后眼睁睁看着毕生的心血不断流散。丈夫赵明诚去世遗言:“逼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物,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亡,勿忘之。”网巾,就是帽缨,就是宗器,对于癫生而言,这意味着读书人最后的尊严,也是他书生人格和价值的底线。“国纵亡来心不亡”,其背后实是“回首西山化灰烟,无情烽火燃故园”“目睹国破山河碎,千年华夏余国殇”的一片深沉的家国情怀。
在几乎充满绝望的世界里,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怎么活下去?绝望中必须有活下去的充足理由,这就是爱!正是姐姐般的妻子严氏的贤淑、怜爱、大义、呵护,成为癫生在无尽黑暗与绝望中的一道温情的暖光……“殉道”一场,妻子严氏为他画网巾的款款深情,字字泣血,充满了庄严、苍凉、悲壮的仪式感,是全剧最让人动容之处。这里有离别时癫生第一次的“贴心话”,有癫生在妻子面前的任性撒娇,妻子对丈夫的溺爱、包容、理解,她不仅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体验着生离死别的爱情,更忍辱负重与丈夫离乱重逢。她咬破手指,以血代墨,为丈夫画网巾的大段唱腔凄婉深情而庄严灿烂:“这一横姹紫嫣红腾烈焰/这一竖霞光万道冲九天/这一横敢与那桃花争艳/这一竖惊觉了啼血杜鹃/一横一竖亮亮闪闪/一竖一横正正端端/生怕你粗心散漫……”最后相约“在泉台我只需凝望一眼/好头颅定识得血痕斑斑”。

闽剧《画网巾先生》坚持宏大历史中的小型叙事,从人性的微光出发,小中见大,令人信服地一步步走向癫生和严氏生死相依,走向“试看千载节义处,一女婢,一妇人,一僮子,一书生”,不惜先后共赴黄泉的壮怀激烈令观众震撼。女婢阿月的被杀、妻子严氏和书童七七纵身投水的群像,癫生面对投水厚葬的承诺,喊出“癫生归处只在刀斧”的豪言,他们带着各自的角色个性、人生轨迹、精神世界,在一个时间点上高贵而带有戏剧性的集合,令人想起罗丹雕塑刀下昂首挺立的加莱义民。
难能可贵的是,编剧对第三层人物的处理,没有简单化、符号化的“一道汤”处理:总兵王之纲、知县江申来摆脱了历史真实的具体纠缠,他们的徘徊、迷惘、内疚、反省……让我们看到了读书人的多元形态,从而形成了全剧人物立体交叉的心理构架。
这是一部好戏。在我心目中,好戏首先是好看。它具备了传统戏曲吸引观众的特性:故事明明白白、戏剧情境清清楚楚、剧情跌宕起伏。从癫生、大两岁的癫生妻子严氏到相伴癫生寸步不离的15岁书童七七、女婢阿月,他们的命运故事被有机地整合到时代的汹涌波涛中。
这是一部有人文价值、人文思考的戏剧。它让我们去思考,作品究竟想告诉我们些什么,癫生以身相许、以死抗争的意义和价值到底在哪里?何为书生?盘问癫生,总兵王之纲突然醒悟:“原来书生性狷狂。”真正的书生,总该有那么几分的迂腐与狂狷,几分与世俗的格格不入,几分与潮流的逆向而动。书生何为?总要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在内心深处独立地坚守自己信奉的来自书中、建立在经典阅读基础上的价值和道统。王尔德说:“人生只有一种失败,就是从未真正活过。”上士闻道,勤而行之。癫生,其实没有失败,他没有白来世界走一趟,他是真正“活”过一次了!个体生命是渺小的、短暂的,但书生的人格是伟大的、恒久的。历史前进的不可阻挡和人格力量的伟岸,在剧中呈现了一种深刻的激发我们思考的悖论……
意大利学者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些日子我们在讨论人文学科为什么会衰落,结论就是人文科学包括我们的艺术,很少给这个世界提供弥合分裂和撕裂的思想、精神资源。相反,我们都在大数据喂投的信息茧房里沾沾自喜,自以为真理在握,听不得任何不同的声音和意见。书生何为?人文何为?今天我们每做一件事,不是别人问,就是自己问“有意思吗”。什么叫“有意思”?难道没有实际功利价值的事都是“没意思”的吗?《画网巾先生》激发我们很多思考……
稿件来源: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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